印度女導演蒂帕梅塔(Deepa Mehta)執導的《禍水》(Water),是其【生命三部曲】的終結。在這三部曲中,或多或少融入印度神話、史詩,呈現印度社會裡的各色生命姿態。只可惜,我至今尚無緣觀賞前兩部作品--【慾火】(Fire)【大地】(Earth),而作為最終曲的【禍水】則以出色的藝術呈現,對印度傳承千年以上的種姓制度,進行了最嚴厲的控訴。

以印度的寡婦之家為主題,透過描述這個女性裡最弱勢的族群,帶出一個發生在 1930 年代的故事。然而,【禍水】不單單是時間軸上的一個橫切面,導演更宏大的意圖在於指出印度寡婦們的悲慘處境實際上是貫串古今的縱剖面,即便無法找到有效的解決之道,但倘若繼續掩蓋在「金磚」之下,只會讓這樣的疼痛永無袪除的可能。
 
連「心動」是什麼感覺都不曉得便成為新寡的八歲女孩,秋雅。
出賣身體以維持眾人生計、靈魂卻無比純淨的美麗寡婦,卡麗安妮。
擁有知識與哲學心靈並不斷試圖探尋真理的婆羅門婦女,莎肯塔拉。
 
編劇兼導演的蒂帕梅塔以這三位角色設定截然不同的女性角色為主軸,架構出整個故事,並以秋雅這尚未蒙受傳統宗教思維洗禮的小寡婦做為切入的視點,對這以宗教包裝成理所當然的社會制度發出「為什麼」的質問。很多質問看似天真(如:「那麼,守寡的男人在哪裡?」),實際上卻帶領觀眾回歸人性最初始的本質去檢視印度傳統社會對女性的迫害;那殘忍,無須哲學式的論辯,不證自明。
 
然而,秋雅的「功能」並不僅止於此。
 
身為影片裡唯一的兒童,未社會化的秋雅象徵著最直接的情緒表達,而寡婦之家裡的其他人則成為對照組,讓觀眾不禁揣想,這孩子長成之後將會是什麼模樣呢。
 
她的憐憫--將乞討來的「髒錢」拿去購買禁止寡婦享用的甜食點心,因為年老體衰的帕緹拉總是喃喃重複著進入寡婦之家以前唯一的美好記憶,七歲婚禮上的甜食點心。她的歡樂--和年輕的卡麗安妮一同在玩著簡單的拍手遊戲,或是在荷利節(Holi)潑灑各種鮮豔的色彩。她的憤怒--重重踩踏寡婦之家「掌門人」麥杜馬提的背脊,近乎失控地高聲咒罵,因為麥杜馬提阻擋卡麗安妮奔向愛情。她的殘忍--為了洩憤,將麥杜馬提心愛的小鳥活活悶死。這一切,都坦直而純粹。
 

 
我很欣賞蒂帕梅塔對秋雅一角的塑造,並未流於全然美好,才能讓整個劇情充滿力量,尤其衝突點隨著卡麗安妮的愛情而逐漸提升後,其實可以看到秋雅的轉變;那是否意味著社會化的起點?「秋雅-小鳥」以強凌弱的關係,放諸寡婦之家,不就是「麥杜馬提-卡麗安妮」之間的權力落差?當然,秋雅在做了這件狠事之後,或許是害怕,或許是愧疚,總之後還開始大哭,畢竟她還只是一位孩子,這種兒童式的殘忍,真正讓人難過的,終究是為什麼秋雅會產生這種衝動的原因。
 
卡麗安妮,年輕而美麗的寡婦。在麥杜馬提與「閹人」海吉拉的控制下,她被迫到富貴人家出賣肉體來賺取寡婦之家的生活費。這是寡婦之家的傳統,也是最矛盾的地方。守寡,如果是為了堅持貞節,那何以要用這種方式來「謀生」?問題是除了乞討與賣淫,印度社會視寡婦為不祥,她們根本沒有其他工作機會。
 
而在寡婦之家裡,其他人明明知曉是卡麗安妮的「犧牲」,才使得每個人得以維持生存,卻依舊認為她是骯髒的,而以某種高傲與她保持距離。這內裡、外面的層層矛盾,愈發突顯守寡傳統與寡婦之家的存在是多麼荒謬殘忍且完全失去理性。
 
從認命到反抗,給予卡麗安妮力量的,是納拉揚的愛情。這愛情來得又快又急,它讓卡麗安妮擁有掙脫束縛的勇氣,卻也透過這一場「脫軌」,反襯出傳統的影響是如何牢不可破。這朵出污妮而不染的幽蓮,終究難以抵擋命運猛雨般的追打,而落得瓣瓣凋零的下場。
 
除了與故事相關的情節之外,導演在主要人物活動的背景部份也巧心安排,使觀眾能夠透過畫面注視著河流是如何承載人類的生與死、生命的喜樂與悲苦。地域上的一水之隔,實際上更是貴與賤、富與貧、天堂與地獄……的分野;在岸這一頭的卡麗安妮,即使擁有納拉揚純粹而熱烈的愛,仍渡不到彼岸。
 

 
個人覺得最具撼動力的角色,是莎肯塔拉,一位受過教育的婆羅門寡婦。在【禍水】裡,莎肯塔拉與其他寡婦最大的差異在於她以寡婦之身擔負起「思辯」的功能。對於種姓傳統,她從遵循者到質疑者,最後卻也因為明白難以脫出這圍欄而選擇成為接受者。
 
在寡婦之家裡,莎肯塔拉並不積極於爭奪「掌門人」的權位,相反地,以近似「旁觀者」的方式靜靜參與。或許是緣於過去所受的教育吧,莎肯塔拉未曾反抗過制度本身,甚至在秋雅剛進寡婦之家、頻頻發出質問時,莎肯塔拉雖不粗暴相待,但仍以不怒而威的嚴容站在扞衛的立場。
 
我想,正是因為如此,才更凸顯日後莎肯塔拉的轉變是多麼難能可貴,又是多麼需要智慧與勇氣。從無條件的接受傳統,到開始感到困惑與掙扎,最後在與長老和納拉揚的對談後重新修正自己的認知--從前她以為信仰即是良知,如今她相信良知才是信仰。
 
卡麗安妮只差幸福一步卻終落得香消玉殞的悲劇,讓莎肯塔拉深刻地體會到了過去的信仰有多麼粗糙和不智,而秋雅在懵懂未知的情況下竟然已經被催逼走上了卡麗安妮以及無數印度寡婦曾經被迫接受的賣淫路,更使得莎肯塔拉決意背叛傳統;即使,無法如甘地一般深深撼動社會,即使,那只是一個小女孩的人生。
 

 
我尤其喜愛最後一幕。當莎肯塔拉抱著身心受到重創的秋雅追著已經啟動的火車,不斷呼喊著,祈求出現一位善心人士能夠帶走秋雅,讓她有機會改寫未來的人生,最後看到納拉揚而得以實現。導演不讓鏡頭定格於逐漸遠離的火車,反而是聚焦在轉過身、朝反方向緩步獨行的莎肯塔拉,她低垂著眼,情容蕭索--對著秋雅大喊的最後一句「別怕」,或許的確是對小女孩的叮囑,我卻覺得那兩個字更像是莎肯塔拉對自己的催眠。
 
不若秋雅年輕,生命尚擁有較多轉彎的可能;當已經明白傳統的真貌實是地獄苦難,卻仍舊得選擇回到其間,這究竟需要多少的勇氣才能不被恐懼吞噬、不教無奈淹沒?從此以後的漫漫歲月,莎肯塔拉所需要的,豈只「別怕」二字,然而,她所能得到的,或許也只有「別怕」二字了。
 


寡婦之家裡,除了這三位主要角色之外,我非常喜愛的人物是帕緹拉。
 
編劇賦予她的定位,恰好與初進寡婦之家的秋雅形成對比;她的存在標舉出寡婦一生的終點。帕緹拉亦是在七、八歲結婚,還是女孩時便成了寡婦,這輩子的其他經歷,觀眾不得而知,因為對帕緹拉而言,念茲在茲的,始終只有婚禮上那享用不盡的甜食,是她這輩子唯一值得反覆訴說的記憶。
 
是怎樣的禁錮與遭遇,讓快樂停錨在幼齡的婚禮上,直到終老?最美好的回憶,竟然只是甜食在嘴裡融化、吞嚥入肚的那個畫面;或許那是帕緹拉這輩子唯一將「吃食」視為享受而非延續生命的片刻。以帕緹拉對照秋雅,彷彿預示著那也會是秋雅的一生,如果,沒有莎肯塔拉的出手干預。
 


「掌門人」麥杜馬提及其黨羽閹人海吉拉並非單純設定為「魔頭」,觀眾仍能看到麥杜馬提與秋雅一齊在荷利節歡笑;我想,她們的存在,是編劇企圖指涉在傳統社會裡被踐踏在地、卻仍想盡方法過得舒適些的一群人。她們不會反抗命運(如卡麗安妮)或批判傳統(如莎肯塔拉),甚至本身也是受害者,卻會為了生活而成為另一種加害者,以及使得原本的社會結構無法動搖的幫兇。
 
男主角納拉揚,作為受西方思想啟蒙、懷抱理想主義的印度知識分子,導演卻不時在影片裡將他與印度傳統宗教裡的黑天大神(毗濕奴神的第八個化身)進行重疊。毗濕奴神在印度神話裡是「保護之神」,性格溫和慈悲,若遇人間有難則會化身出面解救;這些的確與納拉揚在【禍水】裡的形象近似--
 
對於秋雅,他提供友誼及新的未來;對於卡麗安妮,他是情感的啟發者與寄託希望之所在;對於莎肯塔拉,他的理性談論則開啟她的嶄新思考。然而,納拉揚終究不是神祇。面對卡麗安妮的死亡,以及父親形象崩解的失望,他選擇離開。
 
與納拉揚同樣受西式教育啟迪、同樣受惠於傳統的階級社會,其友人全然英國化的思考與心態,顯然形成強烈對比;這是印度上層社會其一典型,享受既得利益,對於其他遭遇的同胞則回以冷漠。除此之外,納拉揚的父親亦是另一對照;在傳統階級裡擁有至高的地位,表面的言論展現開明,實際的行為卻是不折不扣的欺壓者。
  
導演蒂帕梅塔處理整部電影的手法流暢而不失深度,幾乎沒有多餘的對話和場景,縝密而精緻。除了透過角色的台詞進行討論之外,許多無言的控訴是藏在溫柔而哀傷的情節裡,讓觀眾自我發現、自我體會。
 
從另一方面來談,蒂帕梅塔的視角受西方思維感染,透過影片展現了十分明確的立場和觀點;這與她的出身和成長背景有關。若是一位從小在印度社會裡長成的觀眾將如何評斷這部電影,是否認為這是相異文化對於印度傳統的粗暴解讀?我很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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